阎老板微胖无髭,面白皮细,典型胡同里和气生财的老北京相貌。这样的人,我童年记忆里很多,如今却很少见到了。早年的戾气、中年的焦虑,足以改变曾经遛鸟人的容颜;钢筋水泥的都市化、人群的膨胀,给古都带来现代化与活力,但也抹去了往昔的安详。 阎老板告诉我,他祖上几代都是在户部做事的,到了爷爷这辈,大清改了民国,就改当银行职员,然后传他父亲。他家虽不是大富大贵,在北剪子巷这条狭小的胡同里的一个小院,倒也住得很踏实。 他没有仔细讲,我也就不多问,反正到了1966年,家道已经中落到只剩下两间北屋了。那年他上高三,就盼着能考上大学,然而大学不招生了。和许多人一样,他去农村劳动了几年,然后费了很多力气回到北京,进一家街道工厂当工人,结了婚有了孩子。也和许多人一样,他在下了班、做完家务后,熬夜复习高考,可是就在高考前夕,由于劳累过度得了一场大病。在明白自己不可能参加高考的那一瞬间,他忍不住泪流满面。 他没有说具体是什么病,总之,大学梦就这样破灭了。改革开放以后,一个长辈亲戚从美国回来探亲,看到他的境况,帮他办了个自费留学。那时候来美国的人还很少,有亲戚的经济担保书,再有一份社区学院的录取通知书,就拿到了签证。到了美国,亲戚自然不会真的在经济上资助,要靠自己勤工俭学。但是他在国内没有上过大学,不像那些有文凭的人,打一段时间工就能够联系读博,找到奖学金。再说他已经快四十岁,语言又不通,向学之心很快就显得不切实际。于是勤工继续,俭学就夭折了。 萍水相逢是人生乐事之一,我和阎老板一直聊到打烊。中间还见到他的儿子,已经当了医生,表情和手势都很美国。他不会讲中文,英语里带一点南方口音。阎老板看着儿子的目光很慈祥,儿子和我们说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去。 我和阎老板在停车场道别,我注意到他的背已经有点驼了,缓缓钻进一辆黑色老奔驰轿车里。 阎老板的故事其实是多年来常听说或读到的故事之一,那天晚上回到酒店还是让我感叹不已。失落的一幕往往更令人难忘,在寒冷冬日里,我印象最深的,是一位年长我几岁的朋友落榜后失声痛哭的情景。也许我们心中或多或少都有势利的一面吧,也许历史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成功者的记载吧,我们平常读到的,大多是七七级大学生这个群体中的励志故事,很少有人想到,那一年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考生落榜,还有很多人处于各种原因没能参加高考。前年回国,在朋友家小住,他家的保姆好像已经是祖母了,勤快能干、做一手好菜。朋友告诉我,她当年高考离录取线只差了3分,一生的命运也就因此转变。 三 当我们回望往事,叙述比价值判断远为重要。在追求现实利益的过程中,遗忘与遮蔽时有发生,更何况许多人心中价值混乱、人云亦云,何来判断可言?其实叙述本身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,自以为是的真实多半是可疑的,寻找历史和追求真理一样,需要常存虔敬戒惧、反躬自省之心,而不是指点评价、气壮山河的狂妄。 恢复高考在当时的社会、心理冲击,如今人们已很难想象与理解。从事件本身看,考试古已有之,而且行之有效,虽然有其无情的一面、不完美的一面,却一直是相对最不坏的取士之道。恢复高考,其实只是回到常识与传统,但在当时却是从疯狂走向正常、从禁锢走向开放、从停滞走向流动的关键一步。高考不仅给青年一代带来了希望与实际意义上的未来,而且改变或者说恢复了固有的社会价值观,终结了一个公然反智的时期。 这一切,是当事件已经成为相对遥远的历史之后才能看清的。在1977年,人们依旧在不安与期待中怔怔懂懂地度日,和别的时候似乎无大不同,也许这才是岁月的真实状态。 我想从日记中寻找我的1977年,却发现日记里有写得很含糊或者根本没有提起的部分,记忆与日记并不完全相符。是的,时光越深,日记越有获得史料的意义,然而日记是有主观选择性的。尤其是在严酷的时代,日记写得有保留,几乎成为自我保护的本能。母亲的日记中,人名多用字母代替,许多年以后,她往往想不起是谁,别人也读不懂。我没有那么高的警惕性,却也习惯在日记里省略内心深处的某一只八音盒。1977年初的日记里,有抒情、有议论、有几首旧体诗,却没有提到我在做梦、写小说,更没有提到我自己像小说中人一样,晚上走到一家中学的楼下,站在树影里,望着某一扇窗的白色灯光。我并不知道那个女孩此时此刻是否在教室里晚自习,也并不想去见她,只是走一个小时到这里,安静的望一会儿,然后就回去了。 (责任编辑:本港台直播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