整个早上,在通往矿区深处的山道上,我们遇见的汽车很少。没有多少人到山里来了。1980年代的矿山,并不如此清静。那时候热闹得很。春节里,矿山上有社火。白银公司会请人来打鼓助兴。李昌会去到矿山上,打一天的鼓,能赚不少钱。 李昌把我们拉到了矿山上。山上黄色的地方是酸性的,寸草不生。白色的地方是碱性的,长着绿色的水蓬,人们会把水蓬搜集起来,烧成块状,这就是蓬灰了,掺了蓬灰的馍和面条吃起来口感更好。来到废石场,奇异的场景出现在我们面前,巨大的矿坑和周围连绵的群山看上去仿佛是外星球。这里适合拍摄《火星救援》和《星际迷航》那样的电影。矿坑里立着没有拆除的电线杆子,像是高耸的黑色十字架。 矿坑是白银的起点,这是一座城市命运的痕迹,白银时代由此开启。 氟化盐厂 “美国人以为我们试验了原子弹呢。”穆森(化名)用夸张的口气描述1950年代白银矿山上的大爆破。他的眼睛里升起了闪着光的蘑菇云,甚至能闻到蘑菇云的味道。 在很长的年月里,穆森出门闻到的是类似于硝药的味道。白银上空的烟囱不舍昼夜往外排着废气,蓝天是奢侈的。穆森是白银公司氟化盐厂的机械修理工。 在他的对面楼,住着同事崔军(化名)一家,两楼也就隔着十几米。崔军家原本在后面那栋楼。1998年,前面盖了新楼,就准备搬过来。 崔军的女儿崔金萍在氟化盐厂工作。这是白银习以为常的事,子女们往往会进入父母所在的工厂,继续当工人。工厂需要连轴转,工人们三班倒。1998年11月30日,崔金萍头天上的是晚班,早上回到家中准备睡觉。已近中午,她的母亲前往新楼去做饭。院子里显得安静,大多数人上白班去了,下了班的人也都在休息。 整个院子如同过去的每一个寻常日子一样,没有人听到任何异样的声响。当母亲做好饭,回到女儿住的房间时,看到了恐怖的一幕。 1998年11月30日上午11时许,白银公司女青年崔某在白银区东山路的家中被杀害(简称“98·11·30”案件)。受害人“颈部被切开,上身有22处刀伤,下身赤裸,双乳、双手及阴部缺失”。 2016年8月即将结束的时候,崔金萍的弟弟崔向平坐在6楼的办公室里忙着整理资料。已近晚上7点,他仍在忙着月末的工作,他所从事的保险业务才在白银开展不久,需要做的事情很多。每周一晚上7点,老总会召集大家开会。前几天,他得知了高承勇被捕的消息。 我那天特别难过。我们全家哭了一天,我也是。我妈一说话就哭,一说话就哭。我爸就是因为这个事情死的。姐姐走了三年,不到第四年,我爸就死了,才51岁。肝硬化,肝气郁结,造成肝腹水,一夜白头,50岁的人,头发白白的,就跟现在七八十岁的人似的,治了一年多,走啦。那会儿,我妈没工作,我才刚上大学,大一。你说,就这种经济情况,我还上大学。这些事情我都不愿意去回忆。这么多年,我们家人连恨的对象都没有。那时候,都不知道去恨谁。发泄不出来。 高承勇被捕之后,崔向平一天能接到几十个电话。 这个事情让人感觉很不好。以前很多人不知道我们家这个事,现在很多同学朋友打电话给我。我觉得,同情也罢,怎么样也罢,不是很有必要。我现在只想要过以前的生活。这么多年下来了,能改变什么?我们家经济条件不好,能改变吗?我们家的收入就高了?我母亲身体不好,案子破了,我母亲身体就好了?不可能的事情。 在氟化盐厂家属区,太阳开始慢慢西斜,楼房投射的阴影越拉越长,像一块不规则的黑布。穆森坐在太阳下和老头老太太们聊天,他们会说起以前的日子。氟化盐厂好几年前就停工了。 出租屋的公用水房崔家姑娘被害的时候,穆森“还在上班”,他在厂子停产之前两年退休,算是赶在点子上了。许多人没有这样的好运气。他们说不清崔家姑娘遇害的具体时间,“十几年了,十几年了。”家属院里坐在台阶上聊天的人都说不清。时间在这里好像也停止十几年了,院子里的事物十几年也没有什么大变化。房子还是那些房子,人也还是那些人,只是院子里的树长粗了。 (责任编辑:本港台直播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