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才意识到,我们曾经吃过的东西,味道都非常单薄:只能称之为“可吃的食物”,既不是好的食物也不是非常可吃。同时我也意识到,儿时吃过的那些经过重重加工的食物,在我的脑海中形成了一个与真实世界平行的味觉空间。麻辣烤鸡味的干脆面,尝起来既不麻辣,也跟烤鸡没关;小时候几近着迷的“奇多”,现在来吃也不过是满手的味精;草莓味儿的冰淇淋那种特殊的味道,没人能把它和真正的草莓联系起来。廉价的零食充满了直来直去的刺激,不外乎糖的甜、油的香,让放学时候腹中空空的我们感觉宽慰。 走上街头,也不难看到怀旧的小吃摆上台面,但我已经不报什么期望了。这次,我去找了一个画糖画儿的,小时候搞一次5毛,现在已经涨到了10块(通货膨胀好厉害)。看师傅做糖画儿本身倒是唤起了不少回忆:小煤气罐儿上,焦糖在小锅里融化,用汤勺舀起来、牵出长长的丝儿;金黄色的焦糖(据师傅介绍,是冰糖、红糖的混合)在擦了油的白色的花岗石板上勾勒出蝴蝶的样子,然后师傅再给蝴蝶点上两个眼睛。但当我吃上的时候,真的感觉没啥特别的,有点暖的糖,甜香味儿,仅此而已。 改变习惯,意味着改变认知。尝过了那么多美味佳肴,摆在我面前的糖画,味道其实非常单纯,再不是以前那种暖心的美食了。哲学家和心理学家会争论到底是食物变了还是人变了,但无论如何,整个品尝的体验已经和以前完完全全不同了。小时候,我是多么热爱这些食物,但现在却毫无感觉:如果你无法找回以前吃东西时的愉悦,那么唤回那时的记忆,也就无从谈起。 我们周围的环境造就了我们的“体验”,如果我们的生活变了样,那就没办法再回到从前。就像美国品酒师迈克尔?斯泰因伯格(Michael Steinberger)在他的书《Au Revoir to All That》(《告别那一切》)里写的,渴望与记忆中的美食重逢的人,往往会失望,“努力在餐桌前重铸记忆,最后却变成一种烦恼。” 我的这次制造“普鲁斯特时刻”的一天,的确让我记起了一些事情,但是体验到的情感却主要是负面的。我意识到,儿时的食物现在来看是多么不堪。现在吃的那些东西和它们相比,实在是好太多了,好到让我觉得有点负罪感。 确实,没法再回到过去了,曾经能让我直接感到快乐的事情,现在不再管用了,直播,想想就觉得伤感。想到自己珍视的回忆里填满的,竟然是这种不上档次的东西,这让我觉得有点羞耻。 (我对小时候零食的态度,可能是跟网上各种怀旧党刚好相反,免不了有人要说我矫情。但是光从味道上讲,真的没什么特别的,我们怀念,有多少是跟风、又有多少是仪式性的纪念呢?) “奶奶厨房的味道让你安心, 让你觉得自己 还是从前的那个自己” 那些被激发起来、对我们带来情感冲击而印象深刻的东西,并不完全是“记忆”能解释——丹麦哲学家索伦?克尔凯郭尔(Søren Kierkegaard,准确的说是他以笔名创造的多人格之一)称之为“回忆”(recollection,erindre)。记忆(Memory, huske)就好像在认知世界里集邮,“记起”一个东西就好像翻到集邮册某一页,看到什么就是什么,越可靠、越真实越好。而“回忆”,则是将过去的那份情感或者情绪带回来。 “将回忆封存,就如同把香水装进瓶子,将香气也一并封存。”克尔凯郭尔在他1845年出版的《生命的阶段》(Stages on Life's Way)一书中写道。比喻很美,从很多意义上讲也适用于食物。但这话很容易产生误解,因为我们现在已经知道(而他那时并不知道),不管是回忆还是记忆,都不是被“封存”的。记忆之瓶是开着的,瓶子也从未装满,而我们倒出来的东西,已经经过了重重稀释、发酵,被混进过其它东西,和原来已经完全不同了。所以,我们一般说“这跟我记忆里一模一样”,而不说“这跟当时一模一样”,是有道理的。我们能够强烈地感知或者识别出“过去的味道”,但这并不代表我们识别出来的东西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。你能认出久别重逢的老朋友,但这并不代表老朋友的样子一点没变。 不过,克尔凯郭尔说的有一点是对的:记忆有两种功能,一种是让我们回想起从前的事实,另一种则制造并保持着与过去的某种情感联结,所谓“回忆”,记忆是“回忆”的基础。并不是所有的回忆都是积极的:小时候学校里发的加餐豆浆和面包,吃不完扔在一边,这种气味联结着的童年回忆,可能让你并不快乐:没法自主选择食物,天真地吞下别人给你的、或者告诉你应该吃的所有东西,学校食堂里的菜总是煮得软绵绵的,盘子里没几块肉……小时候对这些总是不太在意,但现在细思极恐,生怕不能彻底忘记。 那些关于食物的回忆, 塑造着我们的人生故事 (责任编辑:本港台直播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