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其实不奇怪。对于都市青年而言,“家”和“居家生活”是一个帮助他们整理自己的——至少大部分——生活经验、建构人生意义的主要场所。它当然表现为各种具体的器物和言行,但整体却是高度抽象、不免于模糊的,恰似许多已经成“家”的受访者强调的那个“整体风格”,他们知道这是“家”的关键,却说不清那是什么。更重要的是,这是都市青年置身的各种空间中,唯一一个似乎由他们自主创设、体现其人生能动性的空间。惟其如此,他们才觉得,在这里面构建的人生意义,可以放心地去皈依。 因此,“父母长辈的支持”只是一个代表,所有可能戳破自主的想象、逼人直面其被动状况的同类因素,都会遭遇本能的回避,尤其是那些已经买房成家、开始由此确认自己的成功故事的人。这可以从其他的数据得到呼应,比如,受访者中收入越高的群体,越普遍地指认“家”和“居家生活”的精神功能:既然关乎“我” 的人生价值,自然是多一点自主为好。 从这个角度看,“居家生活”实际处理的,并非仅是都市青年的“家”内的事务和经验,也包括其家外的事务和经验。如果说,占据今日“居家生活”的中心位置的,是都市青年的那个内缩为单面之个人的“私”, 这个“私”就一定有一位孪生兄弟,一个同样富于“中国特色”的“公”。世界不是由各种“居家”活动单独构成的,人越是有意缩进自家的门窗里面,越说明强烈地感知到外面有状况。 从受访者对于各类涉及公共事务的问题的应答,可以归纳出他们对公共事务的大致看法:自己住处的门窗墙栏,是区分私、公的最可信的界限;处置公共事务的各种方式中,“购买服务”可能是最佳方式;“食品安全”和“贪污腐败”是最迫切要解决的问题,而“庞大的农村人口”是否或如何进城,则是最不重要的问题;未来中国会有危机,教育状况可能是一大触因;如果这四个问题不能很好解决,未来很难“越来越好”——产业结构、城市化、创意产业、综合软实力;房价上涨的主要原因,是政府对于城市化、土地、楼市,以及整个经济事务的政策作为;现在这样的房价太高了,应该下降……很明显,这些看法所构成的“公”的意识,在空间感、关注点、视角和思路等方面,都与那个单面内缩的个人相当契合。 但在这个契合之内,有许多更深的不合,甚至相悖。这是其中的一部分:上网频率越高的人,越可能相信“围观改变中国”,上网频率越是低的,不相信的越多;收入越高的人,越明白“国”与“家”密切相关,反而是收入低的人,多觉得关系没那么重要;越是处于收入等级的中间位置的人,越容易比两头的人悲观,觉得未来难以预测、可能很糟…… 在此,笔者特别介绍这两组数据的相悖:根据收入而区分的不同阶层的受访者,阶层位置越高的,往往对现实和未来都不乐观;可是,根据自评而确认的不同阶层的受访者,越是远离“底层”的,多持社会将“越来越好”的判断。 显然,都市青年的实际感受和他们对这感受的主观理解之间,存在多样的差异。比如,直播,切身的经济压力令他们觉得房价太高,但他们依然正面评价政府主导的城市化运动,尽管他们同时知道,这运动正是推高房价的大手之一。再比如,社会实感驱使他们一路后撤到自家门口,甚至不觉得门外也有自己的权益在,他们却愿意相信可以用“消费”来满足公共需求,仿佛那些明显不能用市场解决的问题都不存在。至于受访者对“政治体制改革”的评价的普遍分化,以及应对同一问题时的普遍的自相矛盾,更是将这种差异的微妙和强烈,显现得非常突出。 我们可以从支配性意识形态和(广义的)主流媒体的作用这个角度来解释这些差异,但事情显然比之复杂。更可行的分析之一,是考察都市青年在实际分享30年“改革”和经济发展的成果方面,不同收入/阶层的群体的多样状况。可能正是这一实际“分享”与支配性意识形态的相互作用,最终决定都市青年会形成怎样的“公”意识,或者说,这一意识会形成怎样的矛盾和张力。 正是在这样的分析方向和视野中,都市青年的“居家生活”显出了特别重要的意义。正是它充当了都市青年的上述“分享”得以展开的主要媒介,也因此成为支配性意识形态深度运作的关键领域。正是二者在“家”中的持续冲突和交融,在最基础的层面形塑了都市青年的日常感受和公共意识。 (责任编辑:本港台直播) |